我為那只有我知道已經失去,再也無從實現的美好哭泣。

也為只有我會為此哭泣而哭泣。


 

童女深坐於神殿幽暗之處。

她的椅子巨大,位在五階寬闊的臺階頂端。椅背的高度幾乎和她站在椅子上時的高度相當,而即使她將纖細的雙臂張開到最大,掌心也僅能略微接觸到兩邊的扶手。她指下的石頭有著繁複的雕刻,雖經打磨,仍帶著石質的天然粗糙感。一池泉水在台階下終年噴湧,空氣中帶著霉濕和青苔的味道。

這不是她的椅子,這座神殿是人們為「母親」所建,她的母親,大地的母親,世界的母親。她在母親的褓抱中長大,睡在她的膝頭,被擁在溫暖的懷中。母親不以實體行走人世,在此諸神隱遁的時代,世界早脆弱至不堪此純粹龐大能量的顯現。她是母親的容器,是她的祭司,她的女兒,就在此刻,她可以感覺母親就在她左側身後,巨大溫柔的手輕撫她的頭頂,但母親也在她體內,或者她在母親體內,他們融合一體,沒有分別,因此這張椅子就成了她的椅子。

有時童女也感覺到父親,在她右側身後,但他保持沉默,鮮少與她交流。她知道這是因為他們的系統不同,而非彼此間有任何歧見不諧。

神殿中央有個天井,現在那裏滿是明亮燦爛的陽光。童女長久地凝視著陽光,凝視著那無與倫比的美,但是,有什麼在召喚著她的意識。對她而言,時間並不是無數個點串成的一條線,沒有方向性,也沒有終始和邊際。它們忽生忽滅,但又永存不變,只等著她意識的接觸和轉移。當她將意念投注於召喚的來處,便看見了一個全新的,剛剛成形的未來,在那個未來裡,建築倒塌,王國傾覆,文明倒退,荒蕪和破敗盤據在她腳下的土地長達數百年。

她的心跳因驚慌而加快,悲傷讓她的眼眶不斷落下淚水。

母親撫著她的頭說:一切都會好的。所有的一切都是舞台上的戲劇,都是過程。一切最終都會好的。

但她不要,她不要。童女爬下臺階,往天井的陽光走去。她烏黑的長髮在白色絲綢衣上滑動,領口、袖口、衣裳下擺的純金鑲邊閃著憂鬱的光,左手沈重的黃金短杖頂端,水晶球如熄滅的燭火般黯淡。

她身上的這身衣服,是新未來的始作傭者呈獻的,想到這時,她感到一陣厭惡。她想脫掉它,但沒有時間了。她走進天井,擺脫肉身的同時擺脫了那可厭的衣裳。母親在她身後,在她體內同時包圍著她。她們飛上天空,知道哪裡可以找倒她們要找的。

她降落在那群人身前,以燄與電覆著裸身。為首者露出狂喜的神情,他在她們面前跪下,華貴的寶藍色袍服在陰影橫亙的石地上黯淡成午夜藍,純金鑲邊化為黃色枯葉,但他眼中血紅色的狂熱,卻因黯影燒得更為劇烈。

立刻停止。童女說。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麼,立刻停止。

為首者拿下頭上的黃金王冠,低下黑色的頭顱,以額輕觸她們的腳背。他的親信臣子們跟著俯服在地,在他身後排成一支箭頭的形狀,而這支箭深深射入童女的心。她不懂她的現身阻止為什麼反而讓這群人變得更加激動,國王開始訴說他們精心的規劃,他的情緒沸騰瘋狂,意念卻如機械般冷靜縝密。

他說,行刺童女的罪不可饒赦。雖然母親說要以愛慢慢感化兩大教團,但他已決心剷除這些毒瘤,只恨自己雖身領王位卻處處受教團箝制,但他已作好詳盡計畫挑起兩教團間的爭端,令他們彼此鬥爭趨於毀滅。

他說,知道自己從出生至今犯過的錯多不勝數,故決心以自己為棋子,只願獻祭己身後能蒙母神收容至新生福地,與童女一般長生不死沐浴於神恩。

他說,這一切都是必要的。他盡了他一切的所能在侍奉母神,在愛神,他願奉獻他的一切來侍奉神。他將獻祭己身,獻祭所生的子女,獻祭整個王國,為了令母神滿意,他願意毀滅現有的一切。

什麼行刺?童女茫然瞪著眼前的人。她完全忘了有這回事,她不曾在意,那根本傷不了她。

母親無意與現存的任何宗教或思想爭鬥。這片土地上眾神林立,有著各式各樣的信仰系統,其中最大的兩個教派看似對立其實源於同一根源,皆侍奉最原初的生命力,並以直觀的日/夜、生/死、陽/陰二元對立各自為宗,這很美好,但隨著文明的提升,這個區域其實已有足夠豐沃的土壤,令更成熟精緻的文明開花結果。

母親就是帶來花朵的人。盛開的花朵將與現有的信仰兼容並蓄,豐富彼此,在閑靜、富饒與和平的氛圍中,孕育高度成熟的政治經濟信仰體系,令智慧及創意併發表現於詩歌繪畫音樂建築中。新的文明將在陰性和母性的涵化中誕生,並非高高在上而是與生活完全結合,帶著自由和共享的氣氛往外流溢傳播。

她將這些景象-人與人之間相愛包容的互動,母神的呼息令果樹結實累累而豐碩,還有那最美的一切創作-用力放在跪著祈禱的每個人心中。人群驚呼連連,國王心迷神醉,然而這只令他更加瘋狂,更加執著地要用他自以為是的方法,來令神的國快速降臨。從國王的心開始,一切起了歪斜,那看似微小的斜傾終將導致完全的覆滅。從一個誤解為始,最後將母親的教誨化為劇毒。

不是這樣的,不是。童女不知該如何修正這個傾斜。母親教導她、給予她的,從來都是感受、意象、音調。她不擅長言語,更不懂得邏輯思考,不懂得如何解釋辯駁這些誤解。她越努力,就越促成國王的狂信。最終她傷心的離去。

國王開始實現他的計謀。首先,他獻祭了大量的奴隸給母神,當然對外,他說是獻給兩大教團的,他在兩個教團中間微妙的挑撥,擺盪,有時給這個教團多些,有時又表現對另個教團的親近,令原本應是彼此雙生子的兩個團體開始爭奪互鬥。

他的計謀微妙,每個步驟都詳細預設了接下來更多步驟如何進行,在他的團體中,最核心的還有兩個人,一個是他的弟弟,一個是身為他左肱右股的臣子,還有兩名貴族在這個核心的稍稍外圍,這個王國的政治權力系統中最聰明也最有權的一群人共同陷入瘋狂,從那時起,長達數十年的布局將慢慢把王國拖進地獄。

一開始,童女還試圖阻止,但在發現自己每次現身都令國王更狂熱之後,她放棄了。她覺得自己不再認得這個人,這個初見面時英俊而虔誠,彼此在心中留下曖昧模糊情愫的男人。這些曾經的感覺已經很遙遠了,現在的她只想毀了他。那很容易,她可以改變他心裡腦中的事物,或讓另一個人取代國王的位子,她可以改變所有人的記憶,沒有人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但母親嚴格地約束她絕不能干涉人的自由意志。

她也想過要殺了他,殺了核心集團的三個人,那更容易,她連眨下眼都不必。她恨他,從開始輕微的憤怒,到後來演變成純粹的恨意和殺意。他怎麼敢這樣扭曲母親給他的教導,扭曲我給他的愛?他怎麼敢利用母親的名字去做這些事,他怎麼敢利用的名義去做這些事?

不知不覺間,童女的自我成長出來了,她也憎恨這個新長出來的自我,但比起一切的恨,她更愛母親,她也知道母親深愛著自己。殺戮並不是禁止的,但那讓母親憂傷。母親說:如果你也跟著傾斜了,那麼你就會失去你的本質。她知道這樣的失去會讓母親傷痛不已。因著對母親巨大的愛,最終,她選擇放手。

然而,每當夜晚來臨,她在空空的神殿裡被迫聆聽國王的禱告,聽他瘋狂熱情地訴說他又為母神奉獻了什麼,做了怎樣的準備將整個王國放到祭台上呈獻,她的頭就劇痛,感覺內裡有個撕裂的傷口,終年泊泊流著血液。

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很久。當國王的狂熱升到最高點,他安排了一場偽裝的政變,在火光中,由他的親信大臣動手,他獻祭了自己,這是他一連串謀略的開端。國王沒有料到的是,自己的弟弟即位之後,因既得利益而產生了猶豫,雖然宰相仍執意推動前王的計畫,但新王的遲疑讓毀滅的速度放緩。

童女不肯見新王與宰相,即使他們焦慮迷惑的腳步聲在神殿外響徹終夜。他們送來的,王國最好的收成奴隸工藝絲綢,也被童女分送給因局勢動盪開始增加的災民和貧民。新王和宰相沒有前王那麼執著的瘋狂,他們領會到了母神的不滿和拒絕,但已經開始的計謀就如同射偏的箭,當其速度加滿時,再難使其停止,後續的補救和扭轉,反成為時局增添了混亂的變數。

數十年後,王國迎來了它的終局。人民流離失所,土地荒蕪,然而殺戮和戰亂留下的毒素創傷了大地的生命力。童女四處遊走,有時為人治病,但大多時候在淨化餘留的愴痛與污染。她不再提起母親的教誨,因為在歷史的那個微妙時機點逝去之後,母親明白,她也明白,花兒將不再開。在變質的土壤上,即使勉強令花兒盛開,那也會是別種,而母親不要這樣。

復原土地,收拾殘局是遺留給童女的責任。當大地復甦,下一個文明再臻至鼎盛時,再臨的會是父親的教誨。父親的教誨裡有更多的理性,更多的則律界線,更清楚的言語傳達與邏輯說明,或許,那才是真正適合這個世間的「理」。

她接受了這一切,過往的,此刻的,未來的。然而有時候,她會到原本可能成真的另一個未來裡,悠悠徘徊。在那裡,她會拿拾起一幅畫,或者側耳聆聽渺遠的詩歌,在未曾真正誕生的美麗建築中,幽靈一般地走過。在只有她一人知道的未來裡,逐漸地,童女消散了她的行跡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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