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諾端坐在紫檀長榻上,把一本新得的宋版書,在手裡反來覆去欣賞著行款、書法以及裝幀。榻子中央本來有一只短几,現在被阿精拉到她那頭去了。她在几上攤著帳本,絞盡腦汁為最近幾筆蝕本的交易作假帳。

忽地阿精擲了筆,仰身躺倒在韓諾膝上。韓諾摸摸她的額頭:

「累了?」

輕嗯一聲,阿精抓過韓諾的大手充作眼罩。長而頑皮的睫毛在韓諾掌心輕搔著,一股似有若無的麻癢同時在他胸口泛開。

皺皺眉,韓諾俯身低促:「還不快睡?」

阿精縮了下脖子,格格笑起來:「好癢。」她嬌聲說。

韓諾把手壓了壓她的眼睛,阿精終於不再亂動。過了一會,她的呼吸聲變得均勻悠長。韓諾沒有收回手,他用法力翻著書頁閱讀。時間就這麼悄然流逝,在當鋪裡,光陰並不是值得數算的東西。

不知多久以後,阿精突然開口:「晚上你會去看孫卓嗎?」聲音出人意料的清醒。

韓諾有絲詫異,他沒想到阿精會主動問起孫卓。從一開始阿精跟孫卓就很不對盤,每次他去看孫卓回來,阿精雖然沒說什麼,卻顯然逐漸加深了她的不快樂。於是他避開跟孫卓有關的話題,甚至連他們真正的關係都沒有告訴阿精,然而這似乎只讓孫卓更像個鬼魂般橫在他們兩人中間。

「不會。」他回答。阿精一下子握緊了他厚實的掌心往下拉,屏息望著他:

「真的?」

「巡迴演唱會的內容都一樣,我只去頭場和最後一場,看她有沒有進步。」韓諾耐心解釋。

阿精彈坐起來。她一骨碌轉過身子,滿眼渴望地看著韓諾:「那,我們一起吃晚餐,我叫他們準備印度菜,好不好?」

韓諾微微挑眉。「不吃德國菜了?」他問的平淡,因此兩人都不曾想去探究問話背後的原因。「不要。」阿精嫌惡地皺起小鼻子。「最近老吃,膩死人了。」

於是韓諾笑了。阿精環住他的頸項,喜孜孜地在兩頰各印下一吻,蹦著跳著安排晚餐去了。

第二個吻吻著了韓諾的嘴角,微微地,他竟一陣心悸。對於阿精宣稱是「歐式禮儀」的這些親吻,韓諾已經十分習慣,這些年,阿精先是學了法語、義大利語,最近又學德文,不但學,她還堅持要融入當地文化。

這倒是個吃喝玩樂的好藉口。韓諾當著面這麼取笑阿精。她學的這幾種語文韓諾都會,他本想自己教阿精的,但阿精不肯。

「這樣一來,我所會的一切都是跟你學的。」

那又有什麼不好?韓諾覺得阿精的想法十分難以理解。

想起阿精的德文老師-那名金髮白膚、俊美如阿波羅神的青年-韓諾心頭就一陣不悅。雖然青年主修德國文學,德語發音文雅古典,但就一個老師而言,韓諾覺得他太過輕浮,言語舉止不夠高尚。

阿精上課是不用繳學費的,不僅如此,對方還請她吃遍柏林有名的餐廳,看各處古蹟和各種表演,在這些場合,有時挽臂環肩,他甚至摟過阿精纖細的腰肢。

阿精總說這只是禮節,禮節禮節,西方人對禮儀的觀念多麼古怪。

而他竟也習慣了阿精的遊戲。其實一開始韓諾是十分排斥的,當鋪裡朝夕相處,肢體的接觸難以避免,但擁抱和親吻實在太過親密。是從那一天起……是的,至今韓諾還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個清晨。

木樨飄香的早上,韓諾讓僕人設席在涼廊下,風一吹來,水晶風鈴搖蕩著清脆的聲響。他等了又等,阿精沒有出現。

阿精與他約定一向準時,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會打破這個規律。

跟所有愛美女士一樣,阿精喜歡作頂上文章,偏偏她的髮質又細又軟,時常吹整染燙的結果,一旦缺了保養,三千煩惱絲就開始糾結。而前一晚,他們還處身新疆乾燥的風沙裡,在月華流照下的敦煌古洞徘徊。這趟絲路之旅持續了有半個月。

推想及阿精可能遇上的景況,韓諾離座,瞬移到她的行宮。阿精望他一眼,咬著唇低下頭。韓諾在她身側坐下,接過了梳子和原本被握在雪白手心的一綹黑髮。

一定要頭髮梳理整齊,阿精才肯出現,韓諾隱約明瞭,這是她想在他面前保持完美形象的緣故。然而,彼此相處都這麼久了,為什麼還計較這種小事?韓諾不喜歡阿精用這種理由排拒他。

把調好的玫瑰精油搓揉在打結部位,韓諾右手的梳子徐徐施力。處理這種情況,他有耐性多了,阿精是急性子,常常越梳脾氣越躁,亂扯之下,弄得自己眼淚汪汪。

她有一頭古詩中描述仕女的那種長髮,柔厚如貂毛,怎堪這般粗魯的對待?韓諾覺得十分痛惜,於是遇到這種情況,他就來接手,久而久之,這竟成了兩人間不言的默契。

鏡子裡,兩頰微暈的阿精清豔如梅。她的手遲疑地搭上韓諾的手背,像是制止,卻又軟弱成纏綿的挽留;片刻的停佇,細冷指尖在韓諾肌骨留下的觸感,竟好久好久都還不散。

直到阿精的長髮柔順無比,韓諾還是一下下梳著,他好像沒辦法讓自己停手。四周空氣變得暖融融地溫柔,而阿精嬌慵的嗓音流洩在其中:「上次那本『秧歌』我看完了,你還有張愛玲的其他小說嗎?」

這原是沒話找話說,韓諾卻驚訝了。阿精常跟他借書看,然而韓諾一直知道,她這麼做討好自己的成分遠多過求知慾,所以通常是看過就算。這是第一次,她問起同一個作者的其他作品,她甚至連張愛玲的名字都記住了。

「妳喜歡『秧歌』什麼?」韓諾停下手問。

雙肩一僵,阿精的眼神開始亂飄:「嗯……喜歡它……有真實感吧。」

韓諾皺起眉,他不喜歡被阿精敷衍。「真實感?哪個部分?」

阿精有事故意瞞他,這個念頭令韓諾滿心洋溢著一種奇怪的感受。雖然阿精時常嗔惱地要他別探她的心,但她的想法,韓諾一直以為不難猜測,直到此刻。

望著不停擺弄梳妝台上瓶瓶罐罐的阿精,韓諾不發一語等待。他當然可以直接用法力去「看」阿精試圖隱藏的心緒,但是,他要阿精親口對他說出來。

僵持一陣,阿精終於屈服了。阿精在他面前總是慣於屈服的。

「你是真的想知道嗎?」她幽幽開口。「就像書開頭那個誰說的,這本書寫得最好的就是一個『餓』字。你們這種出身富貴的人是不會瞭解的。」

韓諾早知道阿精小時候吃過苦,但這有什麼好隱瞞的?他順著阿精的話往下問:「妳家不是有田地嗎?」

「是啊,但那頂什麼用?大水、蝗蝻、旱災,隨便來點什麼,整年的收成就全沒了。朝廷的賑濟都是說好聽的,我們家連一勺米都沒拿到過;碰到黑心差役,明明蠲免或是緩徵,他們照樣扛著米斗銀秤來,不交糧,能行嗎?」

阿精秀麗的臉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怨毒,韓諾認得這種表情。剛到當鋪來的時候,阿精說起春滿樓,總是這樣掩不住的憤恨。當時他只覺得這女孩子的心窄而刻薄,明明已經開始過好日子了,卻不能原諒人。

竟要過了一百多年,他才明白,阿精的悲哀和怨恨,根源遠比他想像的要深。

「你曾經挨過餓嗎,老闆?你知道人一餓肚子,什麼部分就會變得特別靈光嗎?是鼻子,哪家灶上今天有點什麼不一樣的,大老遠就聞得出來。我還記得有一次……」

阿精周身竄過一陣寒顫。韓諾忽然感到不安,他伸手制止她:「阿精!」

可阿精自顧自地往下說:「第一次跟我爹去縣城的時候,我看到一個肥肥白白,穿著很好衣服的男孩子,他身上有股好香好香的味兒,迷迷糊糊地,我一路跟著他走,跟爹走失了我都不知道。後來他開始吃了,那好香好香的原來是一種餅,可是每個他都只咬一口,」

她凝視著自己空蕩蕩的指間,然後做出拋擲的動作。「就往地上丟。我撲過去想撿,卻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條大狗,我趕緊把撿起來的餅通通塞進嘴裡,那狗搶不到,就狠狠的咬我……好痛,好痛!我不敢哭,怕一不小心把餅弄掉了,我拼命嚼,用力吞,餅裡包著肉,我一輩子都沒有嘗過比那更鮮的味道……」

「牠咬妳?妳傷了哪裡?」韓諾焦急地摸索著阿精的身體。忽地他停了手,這是在做什麼?那都是過去的事了,就算有舊傷疤,經過當鋪力量的洗禮,也不可能還存在。為什麼阿精的敘述會這麼強烈地影響他?

阿精望著他,眼神茫然若失。「後來,家鄉就發大水了。娘說的對,一個人的福份有限,吃了那麼好的東西,接下來就要倒楣了。那一年好慘,黃水連草根樹皮都沖走,我們吃淹死的雞、吃本來應該耕田的牛;後來吃死貓、死狗、死老鼠……還不夠,就出去逃荒,逃荒的時候,大家都吃死人……」

強烈的噁心感從韓諾體內升起。換作是他,他會寧可餓死,韓諾凜然地想。他臉上的鄙夷震醒了阿精,她驚慌地捂住自己多話的嘴,隨即卻又自暴自棄地笑了。

「覺得可怕嗎?我們這種人的命,原本就賤如草芥,反而是死了以後,還要值錢一點。我爹說那是『兩腳羊』,你可知道羊肉一斤要多少錢?」

「夠了。」韓諾冷冷站起身。「等妳打理好,就出來吃早飯。」他轉身要走,阿精卻緊緊抓著他的手。

「我不是什麼都吃的,老闆。」她喃喃自語。「那時我和爹一起,跟娘和哥哥走散了。爹去搶一隻兩腳羊,沒搶成,頭側還被打了一記,半夜竟然死了。娘,娘在哪裡呢?隔壁的大嬸把土灶砌起來,燒了水,然後跟我說:來啊,來,阿精妳要吃,妳爹會保佑你順利長大,阿精,妳要吃……可是我沒有吃,沒有吃……」

韓諾的雙腳僵硬如石。他緩緩轉身,瞪著阿精,腦中一片空白。阿精的表情輕盈,好像她正飄飄然身處雲端,可是看著他的眼睛卻那麼專注,專注到彷彿有黑火在燃燒。

「妳在求我留下來,為什麼……?」韓諾低語。他試著找回那份高知識份子的超然批判,不知為什麼,他作不到。相反的,他俯下身來,緊緊擁抱了阿精。

阿精沒有哭泣,她顫抖著,渾身沒有一吋能夠寧靜。韓諾只想把她抱緊一點,再緊一點,更緊一點。他想從她身上直接取走這份苦難,他再也沒法忍受此刻的痛苦。

然而,他終究沒有這麼做,那是阿精對她父親最後的記憶。

冷靜下來以後,韓諾不解阿精的感受為何會如此深刻地動搖他。只是基於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共感,他這麼告訴自己;只因為那一刻的阿精如此脆弱,像個全然無助的小女孩,他的小女孩。

從那以後,韓諾再也不拒絕阿精撒嬌式的摟抱,和那滿溢出來情感形成的吻,儘管他隱約知道這些親吻不是禮節那麼單純。但他就是沒法拒絕阿精,雖然他也無法給予回應。

在事事項項上,他都越來越順著阿精,只除了關於孫卓的事以外。

於是那一晚阿精精心布置的印度大餐,韓諾還是沒有吃完。

 

 

晚餐開始後沒多久,孫卓就瘋狂呼喚韓諾。她人在香港,演唱會開始前,有人在化妝台上放了一顆鮮豔血淋,彷彿還會微微跳動的小心臟。

經紀人馬上處理掉那個包裝精美的盒子,因此後台並沒有形成騷動。然而孫卓懼怕到連說話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。

這是恐嚇,還是警告?她還年輕,她不想死。所有人裡,她只想到最能保護她的韓諾。

那是兔子的心臟。韓諾這麼告訴她,並且要她不必擔心。但孫卓緊緊抓著他的手,不肯放開。

於是韓諾留了下來,那天晚上的演唱會進行得很順利。

第二天,啟程到北京前,孫卓又收到了一顆更大一點的心。

她把自己關進休息室,摔壞了裡面所有的東西,用以發洩恐懼。

經驗豐富的經紀人也嚇著了,他報了警,還想停止接下來的一切活動。但是孫卓堅持不肯,成功已經離她不遠了啊!

韓諾聽完孫卓要他解決這件事的請求,只寵愛地拍拍她的頭:「除了表演,妳什麼都不要管。」他的眼中有一道深幽的光。於是孫卓安心了,她確信不管韓諾有什麼打算,她都可以保持自己雙手的潔淨,但她還是要求韓諾時時陪著自己。

韓諾不回當鋪了。他用心靈感應聯絡阿精,要她把所有的交易往後延。阿精回應他的只是沈默,他其實並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。

收到第三顆心是在上海。繼貓之後,這次是大型狗的心臟,那個尺寸讓當地公安一開始誤以為有小孩子被殺。媒體的反應立刻由熱烈升溫成沸騰,而韓諾隱身在側,靜靜讓無數攝影機拍下孫卓鎮靜高貴的神情。

孫卓的名氣水漲船高,不只亞洲傳媒,甚至歐美新聞上都出現了相關的報導。絕大多數人都同情她,讚揚她的堅毅,更有人發起連署,支持她繼續巡迴演唱會的行程,並且還要加開場次。最後各地簽名的總人次高達上百萬,「孫卓」兩個字成了一種狂熱,她真正大紅特紫了。

警方一直沒能找到「贈心事件」的幕後黑手,消息通神的狗仔隊卻找到了,那是無法追查來源,但有明確證據的神秘線報。

香港有禁止屠宰貓狗做為食物的法律,但兇手不是現行犯,無法立即遭到逮捕。憤怒的歌迷和愛護動物者於是決定執行他們的「正義」,他們包圍兇手住的公寓,要求那個年輕醫科生立刻出來謝罪。媒體也像聞到美食的鯊魚般蜂擁而上,整點新聞一趟趟播著SNG車傳回的實況。

第三天,一直自我禁閉在室內的青年突然出現在二樓陽台上。他光著上身,頭髮鬍子打理得乾乾淨淨,慘白消瘦的臉上,不知是受了太多壓力終於崩潰,或者對眼前戲劇化的場景感覺滿意,神情竟顯得虔誠無比,散發一股說不出來的莊嚴。

人們呆住了,現場突兀地安靜下來。於是青年微笑了,他迎著正午的陽光,大喊:「孫卓,我愛妳!」同時拿出藏在背後的刀子。他剖開自己的胸膛,大量血液噴湧而出,順著陽台邊緣,濺到下方歌迷恐懼至叫不出聲的臉上,綻開成一朵朵鮮豔的花。

他以一種奇特的執拗堅持著,掏出自己的心臟,捧到剛剛俐落爬上陽台,此刻卻嚇到全身僵直的攝影記者面前,臉上依然帶著純真的笑。

這下子韓諾終於可以脫身了。孫卓原本怕的是對方要她的心,既然知道對方只是要把自己的心獻給她,她便不在乎了。

回到當鋪時,阿精靜靜坐在大廳裡迎接他。韓諾有絲訝異,他原本以為阿精會賭氣跑出去胡混。

聽見他回來的聲音,阿精抬起美麗的眼睛:

「你回來了。」

如此溫婉柔順的等待。剎時韓諾被深深感動了,望著那雙盈盈的眼睛,他竟感到一種五內如焚的焦渴,他頭一次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需要阿精在,就只是存在。

他伸出手,輕輕把阿精的頭按在自己胸口。阿精環住他的腰,哭了。

那天,阿精心裡有什麼東西死了,然而韓諾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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