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發生在某個山村的故事。

座落在山坡向陽面的村子規模頗大,為了開墾這塊坡地,村民的祖先燒掉大片樹林,挖走焦黑的樹根,闢出肥沃的梯田。除農耕外,村民也放牧牛羊,只要任牠們啃食草根嫩芽,不需要特別餵養,也都能生長得結實肥壯。

山上有條清澈見底的河流,是主要灌溉水源。村內大部分房子皆沿河而建,用水和洗滌極為方便。這一泓水泉是村中的命脈。

世世代代,這個村子裡的居民供奉河神,他們在水畔築了一座神宮,神宮中有巫女供職。跟歷代巫女相較,這一任巫女的能力堪稱卓越,她從小就能聽見河水女神的聲音,傳達的神旨多次幫助村人度過難關,村人對她既尊敬且依賴。

每天早上晨星未落,村民都還在睡夢中,巫女就須起床,先是梳洗淨身,再行每日例行的祭祀儀式,接下來的時間,則是跪坐在神壇前,讀著流傳下來的古書,記誦其中的圖畫儀軌,並一遍遍反覆演練大型祭典的程序。

她的飲食清淡,近乎無味,並且每餐不能吃太多,避免因飽腹而昏沉。甚至在大型祭典前,巫女必須連續幾天進入幾乎斷食的狀態。

此外,她的一舉一動都需遵循古禮,就連沐浴、更衣、綰髮、上妝,都要一個步驟挨一個步驟,絲毫馬虎不得。她不能大笑,不能生氣,不能無故哭泣,為了不讓她偏愛自己的家族,她從小與家人隔離,未來她也不能選擇自己的人生伴侶,而需嫁給村中幾個長老家族之一的繼承人,以確保血緣的純淨。

身為巫女,她受到村民的供養,不需辛苦勞役就能衣食無虞。神宮裡用的東西都是最好的,祭祀的禮器自不必說,就連她的衣飾被褥,几案、屏風、坐墊、燈具、食器等等,無一不精美。神宮裡還有數個侍女負責打掃雜務以及服侍她,村中少女皆十分欣羨她的生活。

 

只有巫女知道,自己內心的荒蕪寂寞。

 

一成不變、平淡枯燥的日子裡,只有水神對她說話時,那種剎那間毛髮直豎、背脊發麻的顫慄,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。並且,相較於村民敬畏的態度和疏離的眼神,女神反倒是她唯一能談話的對象,所以,當那個男人向她求愛,當她覺察到自己不可抑制的心動時,她去問女神自己該怎麼辦。

「去啊,快去和他在一起。」女神的興奮如漣漪般一波波傳至她心底,巫女從未見過水神的形貌,但此時她彷彿在虛空中,隱約望見一縷風情盪漾的笑。在村民的想像中,女神是嚴肅而高潔的,只有她知道,女神也有頑皮的一面,有時她甚至覺得,女神有比她更活潑豐富的感情。

她聽了女神的話,在皎白的月光下,走進男人敞開的臂彎,讓他緊緊抱住自己,聽他在耳邊低訴,他是如何在祭典中,對一身白衣翩然而舞的她一見鍾情,如何夜夜躲在河岸的陰影中,仰望架高而建的神宮,在迎風翻飛的簾間,尋找她的一角衣袂;之後又是如何鼓起勇氣藉著和歌表白,以及他是如何感謝天地神明讓他遇見了她。

男人由外地來,他是個學者,也是半個詩人,曾立志遍行名山大川,寫成一本風土藝文志,沒想到途中被羈絆在一個山村裡。他更沒想到,自己的夢想會終結於此。

巫女和男人的戀情,被她其中一個侍女所告發,這名侍女想要巫女的位置,不久後也真讓她如願了。

這對情人被抓起來,綑綁著面對村人的公審。面對那一雙雙由尊敬、崇拜轉為輕蔑、厭惡的眼睛,前任巫女全身發抖,她畏懼村民的狂怒,更承受不了他們的失望和指責。

「是他強暴了我。」巫女終於說。

男人沒有試圖為自己辯解,他默默承受了所有指控。最後村民決定,這個玷污了他們巫女的男人該死,於是將他推下神宮臨水那一面的高臺,落河男人的雪白中衣浮起如一朵盛開的花,他隨水漂流,連屍身都無法收埋。

前任巫女被趕到村子外,住在森林邊緣,身無分文的她即便想離開也沒有辦法,只能靠著林中的野菜和村人的施捨過活。她被命令不准再靠近大河,所以很快的,她身上變得又髒又臭。村中的頑童見了她,就向她丟擲泥團跟石頭,大多時候,她都低著頭默默躲避,但偶爾,她會抬頭瞪著他們,眼中流露出來的強烈仇恨,嚇得欺負她的小孩一哄而散。

過幾個月,她的小腹逐漸隆起,村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,對她的辱罵更甚。新巫女已經繼任,然而她完全聽不見神諭,這讓村人隱隱感到不安,也對前任巫女的違戒更加不滿。

不久,開始下起大雨。每年這個時節都有雨,但今年的雨勢特別暴烈,且日日夜夜下個不停。村人擔心高漲的水位,憂慮山洪爆發,卻沒想到,災害從一個完全想像不到之處席捲而來。

事情發生在一瞬間。在那一刻,山往下滑,彷彿有雙隱形的大手抓住這片土地,拉毯子般輕輕一扯,所有的房舍、圍籬、道路於是一併被扯動,而當毯子移動到遇見障礙時,它便倒捲過來了。無數的人和牲畜被掩埋,無數的呼救聲連發出都來不及,天地便歸於寂靜。

前任巫女站在森林邊緣,將整個過程盡收眼底,她不明白,為什麼村子毀了,森林卻沒事,她跟村民一樣,不明瞭樹木根柢在穩定土地上的功效。

幾個入林打獵,因此劫後餘生的村民鑽出樹海,被眼前的景象驚嚇到無法言語,然而他們一回過神來,立刻痛罵前任巫女:「都是妳,都是因為妳犯了錯,使水神蒙羞,她才會這樣懲罰我們!」接著就要毆打她。前任巫女推開衝過來的村民,護住肚子,幾個月來,她第一次開口說話:

「這不是懲罰,是詛咒,是我的詛咒!你們殺了我孩子的父親,所以我求女神降禍給你們!你們這些無用的凡人,你們覺得女神是會聽我的祈禱,還是聽你們的?」

倖存的村民被嚇住, 不敢再施暴,同時他們也清醒過來,想起遭難的親友,開始四散搜尋。在大雨和泥濘中,前任巫女茫然佇立,許久後,她才移動雙腳,爬過高起的岩塊,傾圯的屋舍,陷落的土坑,也不知走了多久,終於來到從小生長的河邊。曾經寬廣的河面現在分散成數道蜿蜒的泥流,在大雨的襄助下,依舊滔滔不絕往下游奔走。

 自從男人死後,前任巫女就在也聽不見水神的聲音,她不再願意聽見。此刻,她感覺到女神在自己身邊,她默默地心底問:

這一切,是我的錯嗎?是我沒有盡到保護大家的責任嗎?因為我犯了戒,所以這是妳的懲罰?但妳不是曾鼓勵我跟他在一起嗎?而且如果這是處罰,為何死去的不是我?

或者,真是我的詛咒實現了?我恨他們,非常非常地恨,他們奪走我的人生,在遇到那人之前,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快樂,然後他們又殺死了他。

為什麼,一切都是我的責任?為什麼我要保證所有人的平安、健康,保證村子每年的豐收,而其他人都不必負責,只要貢獻財物,獻上祭品?真的,只要我一個人保持潔凈,那麼其他人的心靈再怎麼污穢都沒有關係了嗎?

只要將所有的「好」堆疊在巫女身上,只要由我來負責這片土地所有的好與不好,其他人就輕鬆了。因為如果神降禍,一切都是我的錯,都該由我承擔。

神宮舉行的一切儀式都是戲,一場人以為演給神看,實際上是人演給自己看的戲。

因為我恨他們,妳為了我,才召來這場災禍嗎?

但我真的希望村民死嗎?

其實,我最恨的人是自己,我才是那個該死的人。

之前當他說要帶我走時,為什麼,我讓自己的責任心,和身為巫女的驕傲阻礙,沒有答應他呢?

我為什麼沒有保護他?我說的話害死了他,當時,我就該跟他一起死的,要不然,在被趕到樹林裡後,我也該去死,但是,這個孩子......他希望這個孩子活著,希望我活著,我也希望這孩子活下去。

然而,現在,我還能活下去嗎?我們還能活下去嗎?在我的仇恨殺了這麼多人以後?在我背叛了他,背叛了所有人以後?

這許許多多問題的解答,前任巫女並沒有聽到。她的意識在各種極端的情感衝突中解離,接下來發生的事,再也沒有人知道。 

 


 

關鍵字:major truma lose    

「如果我放縱自己的慾望,對自己好,接下來就會發生可怕的事。」

一切災禍是人自找。

崩毀早已註定,從一開始,一切就已來不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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